2020年，中國外貿猶如坐上過山車，跌宕起伏。

深圳市派格國際物流有限公司CEO譚方強先生服務中小跨境電商和外貿企業17年，對3月中旬的市場突變印象深刻——新冠肺炎疫情在海外加速蔓延，原本業務繁忙的外貿工廠，陸續開始接到歐美客戶要求取消訂單的電話，有的甚至在貨物已經裝運后才被告知中止合作，就連老客戶的應付款也面臨無法收回的風險，“那一段時間是非常恐慌的”。

彼時，種種跡象預示著2020年不容樂觀。新冠肺炎疫情能否在夏天結束仍是未知數，武漢封城后社會生產生活全面停擺，中國在頭兩個月罕見地出現了貨物貿易逆差。世界貿易組織緊接著在4月作出預測，全球貿易面臨二戰以來最嚴重的大崩潰，將萎縮13％至32％。單邊主義興起，中美摩擦升級。飛機限飛、輪船停運、海外碼頭無法順利接貨，不安感籠罩著大半個外貿行業。

一年過去，中國外貿不降反升，出現超預期增長。海關總署于1月14日公布，2020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出口總值32.16萬億元，同比增長1.9％，貿易順差3.7萬億元，增加27.4％。另據國家統計局1月19日公布的數據，2020年貨物和服務凈出口拉動GDP增長0.7個百分點。

外貿為何能夠逆勢上揚？

商務部研究院國際市場研究所副主任許英明對《財經》記者表示，從供給看，中國在較短時間內較好地控制住疫情，復產復工較為迅速，而一些生產大國尚未大范圍復產復工；中國擁有較為完整的產業鏈體系，“不斷鏈”確保產能的穩定甚至增長。

從需求看，國際需求受疫情影響有所波動，但基本需求依然強勁，特別是抗疫物資需求大幅增加，且疫情發生后部分國家采取了措施刺激需求。此外，中國各級政府及時制定實施了金融、稅收、通關等方面的穩外貿舉措，為外貿反彈提供了助力。

2020年前十個月，中國進出口占國際市場的份額達到12.8％，創下歷史新高。國家統計局局長寧吉喆在1月18日表示，貨物與服務貿易凈出口在過去一年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為正，中國進出口總額占GDP的比重在30％以上，比美國、日本高。盡管“三駕馬車”中的消費是經濟穩定運行的壓艙石，但進出口的作用依然相當重要。

訂單從取消到暴漲，防疫物資與“宅經濟”拉動出口

2020年，中國貨物貿易出口17.93萬億元，增長4％。前十個月，出口國際市場份額達14.2％，創歷史新高。但年初剛開局，出口便遭受了新冠肺炎疫情的強烈沖擊。武漢封城，疫情在全球蔓延，1月至2月，中國服裝、紡織品、塑料制品、家具、鞋靴、箱包、玩具、鋼材、手機、自動數據處理設備及其零部件等商品的出口均出現20％左右的下滑。

盧旭東還記得，傳統外貿訂單在2020年3月加速流失，但KN95口罩等防疫用品的需求卻源源不斷。最多時候，他在一天內接到過幾十家外貿公司的咨詢電話，要求對接口罩工廠。對市場敏感的外貿企業及時調轉航線，跨行轉型口罩生產，先入局者獲利頗豐。3月底至4月中上旬，熔噴布、口罩機的價格一路炒高，口罩生產廠商數量倍增，賣方市場逐漸轉向買方市場，產品得以快速供應國外市場。

防疫物資與“宅經濟”用品的出口扭轉了前三個月中國出口連續的負增長，2020年4月，出口同比增長4％。同時，由于防疫物資的生產經驗不足、標準參差不齊，西班牙、捷克等國家退回中國出口的試劑盒，荷蘭退回60萬個中國口罩產品，引發了海外市場對中國防疫產品質量的質疑。4月底，商務部、海關總署等部門對非醫用口罩和部分醫療物資出口實施黑白名單管理。此后，具備資質、符合標準的企業成為中國防疫物資的出口主力。

上半年，盡管機電產品出口以及紡織服裝等七大類勞動密集型產品處于下跌態勢，但口罩在內的紡織品、醫藥材及藥品、醫療儀器及器械、筆記本電腦、手機出口都在增長。

年中，全球貿易釋放出觸底反彈的信號，中國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出口繼續保持正增長。但同時，仍然有不少經濟學家擔心，海外其他國家在下半年復工復產，以及“宅經濟”用品的飽和，將拉低中國出口增速。

9月，伴隨國內社會生產生活基本回歸正軌，中國制造業采購經理指數（PM）中的新出口訂單指數達到50.8％，在年內首次進入景氣區間。令盧旭東和許多外貿人沒有預料到的是，秋冬疫情反復，印度、孟加拉等國無法保障按時交貨，國際品牌將大批紡織訂單轉交中國生產，中國紡織企業在下半年意外迎來一波趕工潮。11月，中國紡織品出口同比增長33％，按美元計價，當月中國出口同比增長21.1％，創下2018年來的最高單月增速。

從全年來看，中國出口在一季度大幅回落，二季度止跌企穩、三四季度全面反彈。傳統優勢產品出口繼續保持增長，2020年機電產品出口10.66萬億元，增長6％，占出口總值的59.4％。其中，筆記本電腦、家用電器、醫療儀器及器械出口分別增長20.4％、24.2％、41.5％。同期，紡織服裝等七大類勞動密集型產品出口3.58萬億元，增長6.2％，其中包括口罩在內的紡織品出口1.07萬億元，增長30.4％。

中國出口增長為何能強于預期？宏觀層面，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貿易室主任東艷向《財經》記者指出，中國有效控制了疫情，確保供給能力的快速恢復；中國完備的產業體系、科技創新能力等顯示出應對沖擊的韌性；中國政府推動貿易投資便利化、擴大出口信保規模、促進出口轉內銷、優化跨境人民幣政策等舉措促進了“穩外貿”。

微觀層面，京東科技首席經濟學家沈建光分析，這主要得益于口罩、防護服、呼吸機等醫療器材需求激增；疫情阻礙正常生活與社交，線上化設備需求量大增，帶動中國電子產品出口的增加；海外供需不匹配，各國應對疫情出臺的各類財政補貼支持了居民消費，而生產能力恢復緩慢，美日歐等發達國家均出現居民消費高于生產的情況，進口也有所加大；此外，發達國家大規模的刺激支持房地產市場上行，帶動中國房地產相關的家具出口。

海關總署新聞發言人李魁文指出，中國民營企業具備生產經營靈活多變的優勢與更足的外貿發展韌性，2020年其進出口增速比同期外貿整體增速高了9.2個百分點。

譚總分析，盡管疫情導致部分海運空運“停擺”，但中歐班列承擔了部分海運空運轉移貨源，開行數量和開行規模逆勢增長，鐵路運輸比重有所提升；此外，外貿新模式新業態出現，跨境電商和市場采購貿易大幅增長。據海關初步統計，2020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1.12萬億元，增長40.1％。

出口替代效應也促進了“穩外貿”。中國科學院發布的《2021年中國進出口形勢分析與預測》指出，中國對美國、歐盟出口份額的提升主要是對日本和韓國的出口替代；對東盟出口份額提升主要是對日本的出口替代；對越南、韓國等亞洲新興經濟體出口的替代效應不明顯，更多是與當地經濟發展和產業鏈的轉移重組有關。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中美摩擦升級，但中美貿易額仍在增長。2020年，中美雙邊貨物貿易總值4.06萬億元，增長8.8％。中國對美出口機電產品1.92萬億元，增長9％，占同期對美出口總值的六成。

其中，出口筆記本電腦、手機分別增長23.4％和4.6％。同期，出口勞動密集型產品增長9.8％，出口醫藥材及藥品增長30.7％。

進口基本平穩，糧食、肉類、能源進口大增

2020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口14.23萬億元，下降0.7％。但前十個月，中國進口占全球份額達到11.5％，突破了紀錄。東艷認為，這展現出中國消費能力的提升。中國為全球提供穩定的需求市場，有助于全球經濟復蘇。

實際上，由于內需不振、全球供應鏈發生斷裂，進口在上半年表現欠佳。一季度，中國進口金額4648億美元，同比下降 2.9％。4月，北大匯豐宏觀經濟與金融研究中心發布的報告指出，由于內外需大幅下降、物流受阻和供給方供貨問題等因素，企業進口大幅下降。春節后，85％的樣本企業減少進口。參與調查的5家交通工具設備制造企業中，4家的進口減少過半。

伴隨國內企業復工復產，進口累計降幅自5月以來逐漸收窄。

6月，中國進口實現同比正增長。從2020年全年看，中國貨物進口最終基本保持穩定。2020年，中國進口集成電路1.08萬億元，增長9.8％；自動數據處理設備及其零部件進口1784.5億元，增長8％。此外，免稅品與跨境電商成為新增長點，海南自由貿易港免稅品進口增長80.5％，跨境電商進口0.57萬億元，增長16.5％。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在大宗商品市場尤為活躍。能源與原材料方面，中國在2020年進口了創紀錄數量的原油、銅、鐵礦石和煤炭。鐵礦砂進口4963.5億元，增長14.7％；天然氣進口1億噸，增長5.3％；煤炭進口3億噸，增長1.5％；原油、金屬礦砂等資源型產品進口量也分別增加了7.3％和7％。

農產品進口罕見地出現暴漲現象。2020年，中國進口的糧食、肉類分別增加28％、60.4％。其中，進口大豆超1億噸，創下歷史記錄；進口1130萬噸玉米，同比提高135.7％，首次超過全年關稅稅率配額720萬噸；進口大麥808萬噸，同比提高36.3％；進口高粱481萬噸，同比提高478.6％；進口小麥也達到創紀錄的838萬噸，較上年增漲140.2％。中國自美進口農產品1627.4億元，增長66.9％，大豆、豬肉、棉花分別增長56.3％、223.8％和121.7％。

美國泰森食品公司去年首次參加中國進博會。其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中國已經成為該公司在全球增長最快的市場。基于生鮮雞肉，他們還計劃將美國的豬牛肉、巴西和俄羅斯的雞翅、澳洲的牛肉等產品引進中國，根據中國消費者的口味研發產品。例如美國人不吃豬腳、雞腳、豬耳朵，但國外相關產品量多且具備價格優勢，今后可按中國人習慣制成全熟鹵味產品投放零售市場。

對于進口商品結構調整，北京師范大學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國家進口研究中心主任魏浩對《財經》記者指出，積極擴大消費品規模、提高消費品的占比是今后的方向之一。目前，中國的中間品進口占75％，資本品進口占14％，消費品進口僅占6％。招商銀行宏觀經濟研究所所長譚卓也對記者表示，中國消費品進口占比較低，與全球第二大消費市場的地位不匹配，應當鼓勵改善民生的消費產品進口，適應民眾消費升級需求。

此外，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余淼杰告訴記者，擴大進口所面臨最主要的挑戰是核心技術產品。目前，中國進口最多的產品是電器和機械設備，約占進口產品的四分之一；燃料和石油產品約占16％。機器設備及零部件相關的機械產品約占10％。今后，要盡量通過建立自由貿易區、與其他國際經貿國家進行更深度的經貿合作，推進自由貿易，在區域經濟合作的基礎上擴大進口，緩解核心技術產品被“卡脖子”的問題。

由出口大國向進出口平衡的經濟強國轉型也是戰略層面的要求。譚卓指出，中國從2005年開始出現商品貿易順差，從當年的1000億美元迅速提升至2015年近6000億美元，近三年則在4000億美元左右。在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的大背景下，中國積極主動擴大進口，有利于維護發展國際關系，重建全球信任，也有助于中國在更多領域擁有商品定價權，并推動人民幣在跨境貿易中的使用。

多位專家強調，擴大進口是落實以外循環促進內循環的重要舉措。譚卓認為，擴大進口有利于提升國內全要素生產率，促進市場良性競爭，倒逼產業轉型和技術升級。魏浩指出，中國今后應當發力把進口博覽會做強做大做實，同相關國家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繼續縮減外商投資準入負面清單，強化知識產權保護。除提高進口的便利化程度、繼續降低部分產品特別是消費品的關稅水平，還要切實提高進口的自由化程度，讓更多外國產品自由進入國內。

2021年外貿繼續承壓，增速或呈“前高后低”

經歷過動蕩不安的2020年，中國外貿在2021年將何去何從？

沈建光告訴《財經》記者，2021年中國出口仍將保持強勁，整體增速或呈前高后低趨勢。預期2021年上半年海外經濟體對中國出口的依賴程度仍然較高。伴隨下半年疫情好轉，全球需求的回暖有望拉動中國出口的因素逐漸從“份額替代”轉向“總需求復蘇”，特別是疫情壓抑的投資需求釋放，將促進中國的資本品和中間品出口。

中國貿促會研究院副院長趙萍分析，盡管國際組織普遍認為2021年全球經濟將出現一輪恢復性增長，但疫情仍然在持續蔓延，保護主義、單邊主義逆流未退，主要經濟體的財政刺激政策導致主權信用風險，國際形勢仍然嚴峻復雜。2021年中國進出口有望保持在正增長的區間，但是不穩定、不確定的因素仍然很多，應當對外貿形勢保持謹慎樂觀態度。

據了解，外貿目前面臨的直接壓力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海運集裝箱仍然十分搶手。海運集裝箱價格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飆升，進入2021年，上漲勢頭還在持續。1月22日，上海出口集裝箱運價指數（SCFI）錄得2868.95，仍在高位徘徊。外貿廠商不再為訂單發愁后，卻面臨發貨難、發貨貴的問題。

另一方面，人民幣從去年5月起進入升值通道，兌美元匯率已經破6.5，外貿企業面臨利潤縮水風險。中國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張明預測，人民幣兌美元匯率可能圍繞6.2至6.6的區間上下波動，中樞水平在6.4左右。經過一段時滯后，人民幣有效匯率的較快升值可能對出口增速造成負面影響。

不過，中國外貿繼續保持增長已經成為各家機構的共識。根據中科院的預測，悲觀情景下，2021年中國出口增速將約為3.34％，進口增速約為1.72％。樂觀情景下，中國出口增速將為9.17％，進口增速將達8.21％。張明指出，2021年中國出口增速將會好于2020年上半年，但大概率會弱于2020年下半年。

外貿在2021年前后半年的表現也將有所不同。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劉俏、北京大學政策經濟研究所副所長顏色認為，2021年上半年出口仍有望保持韌性。受到2021年上半年人民幣繼續升值以及國外制造業逐步恢復的影響，全球經濟在下半年有望重回正軌，對中國出口壓力預計或于下半年開始體現，增速或面臨零增長。

分行業來看，東艷認為，疫情短期內難以平息，計算機、紡織、居家用品宅經濟相關的產品方面在2021年還會保持持續增長；中美一階段協議提出了中國自美國在2020年和2021年的采購清單，按約定，中國在能源、制成品、農產品進口將增加。

許英明分析，如果疫情控制較好，復產復工類中間產品、旅游類用品、機電類產品等出口需求將會增加。而隨著國內消費升級，以及“優進優出”計劃和積極擴大進口舉措的實施，特別是進口貿易創新促進示范區的建設，先進技術裝備、關鍵零部件、資源性產品、國內緊缺農產品、優質日用消費品等方面的進口將會有較大幅度增長。

如何繼續穩住2021年外貿基本盤？

在譚卓看來，中國除了要在體制機制、營商環境和降低關稅上下功夫，還應該在疫情防控、氣候變化、區域協作等方面積極提供公共產品，推動后疫情時代的全球經濟復蘇。余淼杰建議，中國應當切實做好地區經貿合作，特別是加強東盟地區、亞太地區、金磚五國的經貿合作。同時，強化與“一帶一路”國家的經貿合作，尤其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經貿合作。與此同時，在世界貿易組織的重組與改革工作中發揮積極的主導作用。

目前，中國已與26個國家和地區簽署19個自貿協定，并在去年11月簽署了《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正在積極考慮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十四五”期間還要實施自貿區提升戰略，構建面向全球的高標準自貿區網絡。趙萍認為，隨著自貿區網絡格局不斷擴大，相關的互惠安排涉及面廣，力度更大，企業也要利用好自貿區的優惠稅率、新的開放領域，降低成本，拓展市場。

趙萍建議，企業也要加快創新發展，利用好貿易新業態對供應鏈數字化的帶動作用，促進線上線下貿易渠道相互促進；兼顧疫情防控和進出口業務，避免因為疫情防控不到位，導致供應鏈中斷的風險，保障生產經營正常化；在新發展格局下，打通國內國際兩條產品線、兩條營銷渠道，促進在國內外市場之間轉換，提升應對不確定性的能力。